邬大光:专业调整到了不得不“变”的拐点
2024.9.2总第1154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霍思伊
今年3月,教育部公布了2023年度普通高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,本科专业增设、撤销、调整共涉及专业布点3389个,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。再往前算三四年,每年高校调整的专业布点数虽在逐年增多,但都没有突破3000大关。
2023年3月,教育部等五部门印发《普通高等教育学科专业设置调整优化改革方案》(以下简称《改革方案》),提出到2025年,优化调整高校20%左右学科专业布点,新设一批适应新技术、新产业、新业态、新模式的学科专业,淘汰不适应经济社会发展的学科专业。
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《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、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》提出,要分类推进高校改革,建立科技发展、国家战略需求牵引的学科设置调整机制和人才培养模式,超常布局急需学科专业。
如何看待此轮专业调整?一拥而上、一拥而下的专业增减是否合理?如何看待各地政府对高校专业调整的行政式引导?日前,围绕相关问题,兰州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院长、教育部高等学校专业设置与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邬大光接受了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的专访。
“砍”专业,是大量“增”的必然结果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这一轮全国高校专业大调整的背景是什么?本轮调整有何特点?
邬大光:我国高校专业已进入新一轮调整期。教育部公开数据显示,党的十八大以来,截至2022年,全国累计共有265种新专业纳入本科专业目录,新增本科专业布点1.7万个,撤销或停招1万个。《改革方案》提出,到2025年,优化调整高校20%左右学科专业布点,这表明国家开始真正出手和发力。方案发布后,立刻引发高校专业调整热潮。2024年以来,据报道,已有多所高校宣布撤销或停招部分本科专业,涉及专业数几百个。不久前,四川大学宣布撤销31个专业,更是引起了轰动。本轮专业调整力度之大、频率之高、数量之多,是前所未有的。
事实上,教育部“出手”之前,从2016、2017年开始,一些高校就已经自下而上地主动做出专业调整,采取停招、隔年招生、“增一减一”的总量控制等举措。例如,为了优化学科专业结构,中山大学在2016年和2017年两年共调整或暂停招生39个本科专业,这在当时引发了社会广泛关注。厦门大学则是在那个时期实行“增一减一”的政策。
今天高校“砍”专业,其实是过去大量“增”的必然结果。改革开放后,增设专业大致有三个高峰阶段。其一是20世纪90年代的高校合并,使得很多高校的专业数量激增,且有一定重复。今天很多专业过多的综合性大学,则是当年高校合并的产物。其二是1998年启动扩招之后,很多高校都是通过短期内快速增设专业,来吸纳扩招带来的大量学生。其三是过去二十年,新建地方本科院校越来越多,包括一些“专升本”院校和独立学院。为了尽快实现“去专科化”和扩大学校规模,许多学校不讲条件地快速上马新专业。今天,不同类型、不同层次的高校管理者们逐渐意识到,现有的专业过多、过细,其中一些已经不合时宜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就高校自身而言,专业调整的主要动力是什么?
邬大光:当前,我国高校综合改革进入深水区,首先亟待解决的两个关键问题是拔尖创新人才培养和一流学科建设,这两个问题都绕不开专业优化调整。
世界一流大学人才培养的经验告诉我们,拔尖创新人才从来都不是在单一学科和专业下成长起来的,推进跨学科是培养拔尖创新人才的有效路径。本轮学科、专业调整,在目录中开始尝试设置体现学科交叉融合的专业,这将为未来拔尖创新人才培养提供有力支撑。
新中国成立以来,我国大多数高校普遍是先有专业后有学科。今天,在强调“一流学科”建设的背景下,则是“一手办学科,一手办专业”。无论谁先谁后,专业都是绕不过去的。专业建设指向的人才培养,学科建设也要瞄定人才培养,尤其是拔尖创新人才。因此,一定要认识学科、专业优化调整的战略意义。
高校的专业调整总是滞后于经济发展和产业结构调整,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未来社会是一个不确定的社会,任何人都无法像算命先生那样预见到未来会兴起什么产业,也很难清晰预见一个专业和学科的生命周期和发展路径,也许一项基础研究或技术的出现就可能催生一个新的学科或专业。如果还用过去的专业来适应今天的时代,就是刻舟求剑。因此,高校必须主动作为,建立适应经济变化的调整机制。我国高校学科专业优化调整布局,到了不得不“变”以及必须思考“如何之变”的历史拐点。
很多专业调整是“新瓶装旧酒”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今天,高校专业的设置与快速迭代的产业行业需求之间,究竟有多大的距离?
邬大光:最近,我刚刚参观了青岛港湾职业技术学院,这是一所国企创办的高等职业院校。学校的老师对我说,目前,整个山东港口集团的无人码头占比已接近70%,集团正在加快推动全部码头的智能化改造,再过几年,吊车、叉车、铲车、运输车的驾驶员,都会走进机房,这些车辆也都会变为无人驾驶。未来港口的生产方式与过去和现在相比已截然不同,这就是科技的进步。相应地,港口相关的人才培养方案、培养目标、专业建设、实验室建设,乃至教材建设等都和过去完全不同了。
山东港并非个案,几乎每一个产业或行业领域,都有类似的案例。这意味着旧有专业与企业现实已经出现诸多脱节,专业是否对口已不是那么重要,更进一步说,知识结构、课程体系、教材内容、师资水平,乃至实验室的脱节十分普遍。但意识到这个问题,与实际推动改革还是两回事,改革难度很大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我们看到很多高校为了响应新一轮科技革命,一拥而上“增”了很多“潮流”专业,如人工智能、智能建造,以及其他各类“智能+”新工科专业,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?有哪些问题值得我们反思?
邬大光:目前,一些高校一拥而上增设的这些新工科专业,绝大多数缺乏扎实、广泛、精准的市场调研。很多高校仍是基于学校已有资源去办专业,而非基于真正的市场和产业需求。这自然引出一些问题,即使成立了新专业,这些专业老师的知识结构就跟上了吗?教材、教学方式和培养方案也自动更新了吗?答案显然是否定的。也就是说,增设新专业,并不代表人才的培养规格、水平就立刻和科技发展、产业革新同步了。相应地,很多旧专业看起来是被裁撤了,但实际上,这些旧专业的老师依然“残留”下来,用旧知识教新专业的学生。归根结底,都是“新瓶装旧酒”。
过去的一些历史教训表明,专业的增设并没有带来知识体系、课程内容的变革,教材更新一直滞后,出现“闭门造人”现象。而且,我国以往的专业设置往往受资源配置影响较大。实际上,资源配置越多,专业越容易固化和窄化,从而与市场需求脱节。时间一长,专业改造愈加困难,最终只能撤销。因此,当前的专业调整,是市场“倒逼”的结果,是撼动我国高校人才培养模式改革的一个契机。下一步,则要真正走出专业与市场脱节的藩篱。
课程改革才是治本之策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高校应怎样从专业的固化中突围,核心障碍是什么?
邬大光:专业不只是一个概念或符号,它是高校实现“三大职能”的基石,也是高校各种组织和制度的基础。高校需建立自我调整机制,主动通过课程内容更新推动专业改造,通过知识体系重组推动专业升级,通过课程资源共享推动学科交叉,让新专业之“新”名副其实。未来,专业优化调整的重点,应该是淡化专业、强化课程。调整专业目录是“治标”,课程改革才是治本之策。
专业调整是对高校治理能力的挑战。目前来看,改革的最大阻力之一来自教师,尤其是那些既传统又强势的专业。因为高校的学科、专业调整,表面上调整的是“学科”和“专业”,以及课程结构、知识体系和教材的更新,实际上调整的是教师“利益”。今天高校中的多数教师都是接受专业教育出来的,有着厚重的专业基因和惯性,且形成了固化的专业思维和路径依赖,很难在短时间内转型,即使面对新专业的学生,很多教师能教的也只有旧知识。
今天的许多学科、专业都是20世纪50年代初埋下的种子,这是历史的财富,也是当下调整“阵痛”的伏笔。当我在读硕士、博士的时候,竟然发现一些高校的食堂都是按照专业命名的,有物理食堂、化学食堂、经济食堂……当下很多高校都是学院制了,表面是学院,实际上是以系为单位或以专业为单位运行。可以说,我们这一代大学教师,既是专业教育的产品或“试验品”,也是专业教育的“半成品”。
从历史看当下,我国今天的大学里,专业已经成为一个相对固化的链条,教师、学生、家长、政府、企业以及资源配置等都是这个链条的组成部分,高校教师的专业思维越来越固化,逐渐形成一种固有观念:人才培养,必须以专业、学科与院系为基础去配置资源,有了专业就“有了户口”。这本质上是一种部门所有制。
正是因为这一思想根深蒂固,这些年来,高校普遍存在一个误区:看到哪一种产业重要,就去建立一个对应的专业或学院。但在世界的一流大学里,专业的“潮起潮落”相对罕见,它们不是靠成立新专业或学院来跟踪科技创新,而是以解决问题为出发点。当面对某一新兴产业的需求时,主要采取两种做法,其一是多个学院的跨界“合作模式”,通过拓展组织边界、学科边界,以互嵌的结构形成新的学术共同体,实现人才培养和科研各个环节的融合。其二是单个学院整合内部资源进行学科或专业“改造”,通过融入人工智能、区块链、大数据等新兴技术,与时俱进地更新教学内容和课程体系,“反哺”人才培养。
最近,不少高校放开转专业限制,看似进步了,其实还是在“专业”里打转,真正应该做的,是放开课程,给予学生更多的选课自主权。因此,我们要看到专业调整背后更深层的逻辑:高校学科、专业调整,并不是简单的“增”与“减”的问题,而是针对社会需求,以有组织的方式对整个高校人才培养模式进行系统性改造。也就是说,转型才是根本,专业调整只是一个切口。
警惕“强计划”管理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这一轮专业调整中,还有一个突出的现象: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强化对高校专业调整的行政式引导。多省发布了与中央对标的专业调整文件,通过“增一减二”(增设一个省控专业,就要裁撤两个专业)、“连续两年毕业去向落实率低于50%的专业点责令停招”等刚性措施进行专业管理。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?
邬大光:目前高校学科、专业设置过多与不合时宜,是一个普遍现象,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高校都应该按照一个“药方”去吃药。专业调整不能通过行政指令来“一刀切”。
我认为,不是所有地区的高校都需要刻意裁撤专业,去完成缩减20%的目标。这里需要区分不同类型的高校,研究型大学可以淡化专业,聚焦课程体系改革和教师转型。但对一些地方高校来说,仍要通过专业教育来“对口”地方的产业需求,尤其是一些低端产业结构。因为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,当前中国的产业结构高度复杂和多元化,既有高端的科技产业,也有传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,体现了高科技与传统的并存状态。
我国专业设置与调整长期由国家教育主管部门主导,处于“强计划”的政策管理下,政府一直在强化学科、专业目录的规范性管理功能。近年来,虽力图改革,但规范性管理仍是主要手段和特点。这种做法,其优势体现在国家对世界科技前沿、经济主战场、国家重大需求的把握更为精准,但也要注意到对市场快速变化和地方经济观照存在的不足。
国家现在强调“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体”,真正的“三位一体”往往是自下而上发生的,很难自上而下。我去安徽调研,发现合肥市正在打造十大新兴产业,政府要求高校跟进,一些学校开始设置与十大产业相关的专业,加强与新产业的校企合作。可当我问学校是怎么具体合作的,校方说,没有实际合作,目前只是有了“新专业”名称,也可以说是“贴个标签”。
地方政府应该意识到,要高校去支持某个产业,需解决师资、实验室、实训基地和就业等一系列问题,不是一个行政指令就能完成。到最后,还是要看高校的学科、专业特色是否有与产业的实际结合点。因此,新一轮专业调整需要综合考虑专业设置的国家属性、区域属性,逐步实现专业教育与社会需求的深度融合。
经过20余年的努力,中国已完成了高等教育大众化到普及化的过渡。教育部的数据显示,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超过60%,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口已达2.5亿,这个数据在国家人口排名上位居第五。当下,我国不缺接受高等教育的“人”,缺的是“人才”。针对新时代的挑战,必须清醒地认识到,诸多历史“遗留”问题依然存在,如高校和专业的同质化、高等教育评价体系的趋同,原因是多方面的,常被诟病的“一刀切”是一个主要原因。今天,要防止过度计划管理,重视多样性发展。否则,可能使高校失去应有的活力和应变能力。未来的高等教育改革,从上到下都需要对市场的变化和社会需求保持敏感。